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梶起初很在意馬高對他直呼其名這一件事,甚至為此糾正了好幾次。

 

「馬高,叫我的時候記得後面要加個哥哥。」

 

「為什麼?」

 

「我的年紀可是比你要大得多,這樣子比較有禮貌。」

 

「你說的太複雜,我聽不懂,梶。」

 

每當遇上這種情形,梶就不免在心中仰天長嘆著,明明他和貘先生一樣講的都是日文,馬高對後者就是點頭稱是,對自己則是百般不屑。

 

一日,梶和馬高經過一家賣糖炒栗子的小販,裹著糖衣的栗子顯現出誘人的光澤,香味刺激著人們的味蕾,口水幾乎要從嘴角邊流下來。

 

梶突然靈機一動,說到底,馬高雖然長得人高馬壯,本質上還是一個小孩子,只要自己拿出點大人的範兒,對方自然會對自己充滿尊敬。

 

梶有些裝模作樣地對馬高說:

 

「你要吃糖炒栗子嗎?」

 

「好。」

 

「那我就買給你吧。」

 

梶向小販買了一包糖炒栗子,在遞給馬高前,問道:

 

「馬高,這個時候,你要說些什麼?」

 

馬高伸出去的手因此停在半空中,他歪著頭思考了一會兒,說道:

 

「謝謝。」

 

「很好,那是不是應該也叫我…」

 

哥哥了。梶的語尾未落,只聽見貘在遠方呼喚他們的聲音。馬高二話不說,直接搶下梶手中的糖炒栗子,三步併作兩步跑到貘的面前,將糖炒栗子拿出來,開心地說:

 

「貘哥哥,我們一起吃吧。」

 

「馬高好乖,懂得分享了呢。」

 

貘溺愛地揉亂馬高的頭髮。馬高低下頭,享受對方的讚美。梶自始至終都被晾在一邊,從那以後,他接受馬高對自己的態度,並且安慰著自己說:

 

『作一個成熟的大人,絕對不能和小孩子一般見識。』

 

---

 

當馬高和貘一起看完電視上的摔角節目後,馬高興緻勃勃地說:

 

「貘哥哥,來玩吧!」

 

「咦咦?」

 

貘當場傻愣在那裡,他的遲疑不是沒有理由,第一他的身子骨和常人相比,根本就像洋芋片和鐵塊,兩者如果對撞,前者直接裂成碎片。第二馬高的體格可是比常人要強壯得許多。

 

儘管有以上的顧慮,貘終究還是答應馬高的要求。

 

「我說…馬高,你不用太認真,大概就好。」

 

「那我要開始了,貘哥哥。」

 

貘吞了一下口水,只見馬高蓄勢待發,張開雙手,以要撲倒對手般的氣勢朝自己衝過來。兩人互碰的一瞬間,貘雖然很明白馬高已經放輕力道,但是仍然支撐不了對方的體重,整個人向後傾倒,腦勺因此硬生生地敲向地面,發出了清脆響亮的聲響。

 

壓在貘身上的馬高表情一臉慌張,著急地詢問著:

 

「貘哥哥,沒事吧?」

 

貘的腦袋仍然持續發暈,他眼中的馬高彷彿掉入漩渦不停地旋轉著。貘閉上眼睛,同時抱住馬高,有點哀怨又有點撒嬌地說:

 

「怎麼可能沒事,馬高,幫我呼呼。」

 

---

 

門倉覺得自己的後腦勺快被南方的眼神盯得要燒了起來。就算他和南方是戀人的關係,他寧可去喝夜行的咖…去主持幾場可能會陪上性命的賭局,也不願意作這種事。

 

「…喂。」

 

「免談。」

 

「我說你…」

 

「吵死了。」

 

「我是要說…」

 

「夠了,這是我的極限了。」

 

門倉轉過身來,像是握握力器一樣握住南方的手。南方皺了下眉,要不是早就習慣對方粗魯的對待,他的手掌可能已經粉碎性骨折了。

 

「我只是要跟你說…我想幫你拿下你頭上的落葉。」

 

「蛤?」

 

門倉用空下的手摸了摸後腦,一片落葉順勢被拍下來,他怔了怔,想像個沒事人收回手時,換南方用力地反握回去。

 

「你給我放開。」

 

「是你先出手的。」

 

「…我會錯意了,所以鬆手。」

 

「我不介意這個誤會持續下去。」

 

---

 

平常總是談笑風生,臨危不亂的他,此刻,卻因為眼前的一杯咖啡,面容起了細微的變化,有一滴冷汗從額角上滑落下來。

 

「這是我的得意之作,趁熱喝吧。」

 

對方催促的語氣猶如死神殷勤的呼喚,激得他的頸背一陣惡寒。

 

他瞅著那一杯咖啡,液體表面還能看見白色亡魂一晃而過,縱然事實只可能是光的折射,但是他不得不將此作為一個徵兆。

 

「來,快喝吧。」

 

「我要告訴你一件事,我喜歡你,但是…」

 

『我的性命不該斷絕於此,至少不能用如此愚蠢的方式。』

 

他將未說出口的話用行動表示,才一下子,他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 

對方的嘴角為此猙獰地抽動。

 

『你今天給我的恥辱,未來我一定會加倍奉還。』

 

對方暗忖,同時端起咖啡淺嚐一口。

 

『明明就很好喝。』

 

---

 

男方捧著一大束鮮豔欲滴的紅玫瑰,深情款款地送給自己的心上人。

 

倘若這個情節發生在影集中,肯定還會採用柔焦運鏡,配上抒情音樂,以便營造出浪漫的意境。

 

女方只要點點頭,感動地收下花束,兩個人就能步向幸福又快樂的結局。

 

但是眼下,擔任女方角色的門倉,表情說不上有多好看。

 

因為重傷而入院治療的他,雖然已經脫離危險期,但是仍然要躺在病床上靜心休養。

 

期間有不少前來關心他的人,他都不失禮數,正常應對。除了這次,他的面容猙獰,像是要把對方大卸八塊。

 

門倉坐起了身,斜眼怒瞪捧著紅玫瑰花束的南方,不客氣地說道:

 

「你這個沒有常識的傢伙。」

 

南方滿不在乎聳了聳肩,回應對方:

 

「我以為我知道意思。」

 

---

 

他快死了。這是梶目前唯一的想法。

 

昨天晚上,他讓貘留宿在自己家中,把床位留給對方後,自己隨意鋪條棉被到地板上就躺下去。

 

一整夜,儘管貘不磨牙,不打呼,也不是絕世美女會使他想入非非,輾轉反側,然而他就是失眠了。

 

至於原因,即使隔著棉被,地板終究不比床鋪舒服。

 

所以當梶筋疲力盡地睜開眼,迎接早晨的陽光時,他只覺得白光刺得眼睛一陣酸疼,身體就像一塊磚頭,僵直到完全伸展不開來。

 

他快死了,今天的工作他決定翹班。梶暗自地下了決定,接著兩眼一閉。

 

可惜天不從人願,他聽見一個聲音正呼喚他。他再次撐開沉重的眼皮,對上一個模糊不清的白色人影。

 

「去吃早餐,走吧。」

 

梶原本是想要拒絕,但是等他察覺到時,已經和貘走到一家飯館。

 

店內充滿形形色色的人,有一般隨處可見的路人,再者穿著奇裝異服,例如布偶裝難以歸類的族群。

 

哪邊剛結束遊行吧。梶猜測著。

 

正因如此,貘那鶴髮童顏般的長相沒有引來多大騷動,旁人很快就收回好奇的目光,自顧自地聊天用餐。

 

梶和貘面對面坐在一起,桌上只有一人份的餐點。貘拿刀子將火腿和煎蛋切成小塊以後,開始用叉子一口一口地送進嘴裡。

 

梶則雙手盡量掩住口鼻,避免一不小心乾嘔起來,光是餐點濃郁的味道就讓疲倦的身軀起了反感。

 

「梶,你這樣子,我會很過意不去。」

 

「別顧慮我…這是我的問題。」

 

突然,飯館大門被人磅地一聲推開,導致嘈雜的店內一瞬間安靜無聲,三個不良少年手持棍棒,不懷好意地走到梶和貘的桌子旁邊,其中一個少年一掌用力地拍向桌面,振得餐盤和刀叉噹啷地一陣顫抖。

 

「我想你還記得我吧。」

 

帶頭少年指了指自己的左邊臉頰。梶早就慘白的面容,現在更如死灰一般。

 

完了,完全沒有想過對方會抄傢伙過來。梶驚慌地瞟了貘一眼,對方不知道是不是被嚇傻,表情紋風不動。

 

貘無視不良少年的挑釁,對梶說道:

 

「不用擔心,梶,看在你曾經幫過我的份上,我會解決掉這件事。」

 

「怎麼可能?你昨天不是才吃虧過嗎?」

 

「啊、啊,是因為你還沒等到我要表現的時候,別看我這樣,我是個馴獸師。」

 

馴獸師?一手握著皮鞭,一手捧著肉塊,在威脅利誘下,把野獸馴服得服服貼貼的那種職業?別開玩笑了,貘先生,你擺明是被吃的那一個!

 

尾這段挖苦的想法還沒有化成語句,貘已經站起身,和不良少年對峙著。

 

貘從懷裡抽出一個小罐子,打開蓋子後,一股梅子特有的清香和酸味飄向四處。

 

梶因此想起了一個故事,一名立志要打鬼的青年,利用玉米丸子,先後馴服猴子,雉雞,和狗。不過這畢竟只是個童話。

 

梶緊張到胃部不停翻攪,幾度想要拔腿就跑。

 

眼見貘從罐子裡拿出了一顆脆梅,不慌不忙地舉起手,由半空中的丟進自己嘴裡。

 

毫無威脅性的一套動作,卻使現場的氛圍有了巨大的轉變。

 

一股從腳底竄上脊髓的寒意,彷彿毒蛇纏繞身軀,使人動彈不得,只能看著毒牙在眼前閃過冷冽的光芒,毒液在毒牙尖端凝聚成珠狀,反映出獵物驚慌失措的種種神態。

 

梶的衣服幾乎被冷汗所浸濕,齒間開始打顫,店內的其他人反應幾乎相同。正面迎擊殺氣的不良少年們更是直接跌坐在地,只差沒有屁滾尿流。

 

貘一臉笑意地對他們伸出了右手,似乎要扶他們一把,在下一秒,立刻握成拳頭,說道:

 

「要被吞噬了呢。」

 

「咦咦!!」

 

不良少年們發出淒厲的慘叫,三步並作兩步逃離眾人的視線中,只剩被撞開的木製門扉一前一後地擺盪,宣告這場插曲終於落幕。

 

在這之後,梶跟在貘的背後,表情換上全然的敬佩。

 

梶沒有發現到一件事情,一個穿著布偶裝的人躲在暗處,默默地注視他們。

 

---

 

梶剛結束在酒館的工作,年紀正值二十初頭的他,沒有雄心壯志,或者遠大抱負,每天光是為了維持生活,就幾乎耗盡了所有精力。

 

他拖著搖搖晃晃的身軀,從酒館的後門出來。今晚的月光分外明亮,使得原本應是漆黑一片的巷弄變得清晰可見。

 

老鼠唧唧喳喳地在垃圾桶上翻找食物,沒有因為梶的出現,驚慌地四處逃竄。

 

反正自己的存在就是如此的薄弱,那怕有天真的消失不見,太陽依舊東邊升起,西邊落下,酒館老闆會馬上貼上新的徵人啟事,很快就會有一個和他一樣,或者長相更帥氣,做事更麻利的人前來取代他的位置。

 

梶黯淡地想著。此時,遠處的吵鬧聲吸引他的注意,他依循著聲音,放輕腳步走到距離來源不到幾呎的地方,而後躲進某個牆角的背後,用眼角餘光掃視著前方狀況。

 

一個白髮蒼蒼的人被三名不良少年團團地圍住。明顯是帶頭的少年刻意壓低語氣,威脅意味濃厚地說:

 

「借點錢花花?啊?」

 

另外兩名少年則是表情凶煞,不停地在旁囔囔著,並把拳頭用得喀喀作響,加深了不安的氛圍。

 

梶毫不遲疑地轉身離去,同時試著回憶剛剛一路上的景象。

 

不公不義的事情他見過很多,但不代表他會習慣。

 

他停在某戶人家的門口,拿走擱置在一邊的掃帚,一邊原路返回現場,一邊規劃逃跑路線,在他算準時機衝到帶頭少年的面前,俐落地掃了對方左邊臉頰一個耳光。趁在場的人為此目瞪口呆時,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腕直往外奔逃。

 

喧嘩聲在他們的背後響起來,伴著躂躂的腳步聲緊追在後,直到好幾個拐彎後,才逐漸地失去蹤跡。

 

確定對方已經跟丟他們,梶才敢雙手撐在大腿上面,彎低著腰,不停喘氣。老人的情形遠比他來得糟糕,像狗一樣四肢著地,胸膛劇烈地上下起伏著。

 

「你沒事吧?」

 

見老人一付快死的模樣,梶出自關心地問道。老人聞言,才抬起頭,眼神向上一望。

 

梶不可置信張大了嘴巴,他以為的『老人』,面容沒有一點皺紋,皮膚光滑細緻,稜角分明的臉型上,墨色眉毛向上一揚,底下如琉璃一般的眼珠容納月色以後顯得更加澄清透徹,彷彿再多注視一秒,整個心神就會墜入那眼波中。

 

『老人』抿了下紅潤的雙唇,低沉的嗓音從齒間嘶啞而出,才讓梶的遐想煞然而止。

 

「扶個手吧?」

 

「…喔、喔。」

 

梶將『老人』拉起,『老人』站起了身,拍拍衣服上的灰塵,說道:

 

「剛剛的事,先謝謝你了。」

 

「啊,小事一件。」

 

梶把『老人』從頭到尾打量一番,然後問道:

 

「對了,你叫什麼名字?」

 

「貘,斑目貘。」

 

「呃,多大了?」

 

「和你一樣,不多也不少吧。」

 

貘避重就輕躲避年齡問題。梶先是遲疑一下,接著出手拔了一根貘的頭髮,無視於對方的抗議,自顧自地審視那根頭髮。

 

毛囊顏色和髮色相同,皆是白色。

 

「所以你是少年白嗎?」

 

梶原以為如果是貘逕自地將頭髮染成白色,過於招搖而被不良少年糾纏,就沒有什麼好同情。但是眼下他推翻了這個想法。

 

「什麼少年白,原本就這樣了。」

 

貘咂了下嘴,然後彷彿老友般伸手攬過梶的肩膀,輕聲說道:

 

「我還沒有找到留宿的地方,你就好人做到底,收留我吧。」

 

---

 

猶如倉庫般的空間,四周被一層灰塵覆蓋住,足以想見不被他人使用許久。此時,整座場地除了幾條裸露的水管和數個封住的木箱以外,一張病床突兀地出現在其中,上頭有名男人戴上維生儀器,塑膠氣管隨著吐息內部不時出現白霧。

 

而明白一切經過的另一名男人坐在木箱上,視線放空,像是不以為意,但是整個心神全繫在對方的身上,不曾出現過與之不相關的念頭。

 

突然,男人的手指輕輕地顫動,喉嚨產生出些微的呻吟。男人沒有放過這細小的變化,立即回頭察看。

 

「…啊。」

 

「你醒了?」

 

「…這都是…你做的?」

 

「嗯,你不用擔心,在這裡很安全。」

 

「…多事。」

 

男人沒有為此感恩戴德,若不是礙於身體的狀況,肯定會嘲諷地咧嘴笑,現在他選擇閉上嘴巴,不再多發一語。

 

男人嘆息著,表情卻沒有一絲埋怨。此時,從走道傳來的腳步聲使他警惕地屏住氣息,全身充滿戒備。

 

「是我。」

 

熟悉的聲音使男人放鬆下來,他站起身,打開了門。和他一樣身穿黑色制服的男人駝著背,將他從頭到尾打量一番,見他眼睛有些浮腫,精神卻反常的硬朗,不由得問:

 

「你多久沒闔眼了?」

 

「從來到這裡以後。」

 

「時間有些久呢,或許是毒品的副作用,預防萬一,要不要檢查一下?」

 

「那點毒性不至於影響到我的生理,你也很明白吧,會變成這樣是因為…」

 

男人沒有把話說完,但是問題所在已經明顯指向一個對象。這使對方臨走之前給與一個忠告。

 

「想要多陪陪他,記得先照顧好自己。」

 

「我明白了,我會記住你說的話。」

 

---

 

男人雙眼無神,頹喪地倒坐在牆壁一角。即使先前被人打的鼻青臉腫,體無完膚,都不曾讓他喪失好鬥心。但是現在,他卻無法再次振作。

 

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的另一名男人佇立在旁,胸膛為此開始鼓譟,他前傾上半身,雙手抓住對方的衣襟向上提起,大吼著:

 

「你就只有這點能耐嗎!?」

 

原本呈現坐姿的男人被迫站起身,眼神空洞地望向那雙盛氣凌人的目光。此時,後者明顯感受到一件事,哪怕彼此正對看著,但是自己的存在等同於空氣,沒有形體,沒有顏色,未曾進入對方的腦海中。

 

「你這傢伙,看著我!」

 

動作因為激動而變得粗暴,他拉扯手下的衣襟,使對方連衣帶人地開始大幅度晃動。

 

一直保持沉默的男人,終於被外力搖出了一句話。

 

「殺了我。」

 

自暴自棄的內容成為導火線,他收回手,改成一拳打向對方面部。承受拳擊的男人不支倒地,嘴角掛上了血絲。

 

「辦不到啊,」他的雙拳用力地緊握住,指甲戳進掌心,造成些微刺痛,哪怕如此,他也不願意鬆開手,似乎不這麼做,情緒便會再度爆發,他接續說道:「丟下尊嚴和驕傲的你,早就跟死去沒有任何差別。」

 

他背過身,準備要離開時,對方的一句話,當場使他的步伐和地面陷入膠著。

 

「… …我需要你。」

 

男人彷彿把他當成偶然垂下地獄裡的蜘蛛線,用毫無生氣的口吻努力地捉住這一絲希望。

 

聽見話語中的無助,男人躊躇了一會兒,最終還是走回去,斜眼看著坐在地上的男人,然後選擇對方身後的位置坐了下來,彼此背靠著背。

 

他從大衣內層的口袋中拿出一包菸,從中抽出一根後,用打火機點燃了它。他吸了一口,沒有往日的暢快,那菸始終佔據在他的肺部中,壓得胸口作悶起來。

 

---

 

「一包薯片和貘先生,你選哪個?馬高。」「貘哥哥。」「那兩包薯片和貘先生?」「貘哥哥。」「那從兩包變成三十包呢?」「… …當然還是貘哥哥。」「為什麼?」「三十包薯片不到十幾天就吃完了,但是貘哥哥會一直買新的給我。」「馬高,雖然我挺欣慰你遲疑後還是選擇我,但是理由有一點令人傷感。」

 

貘瞧了一眼垃圾桶,裡面被薯片的包裝塞滿,這點讓他語重心長地對馬高說著:

 

「馬高,你再這樣子吃下去,以後我就要叫你馬胖了。」

 

馬高先是吃了一驚,眼神向四處遊蕩了一會兒,而後才洩氣地點點頭。

 

「我會改的,貘哥哥。」

 

貘拍拍馬高的背部以茲鼓勵,神情舉止如同兄長寵溺自己的手足一樣。

 

「話說以後如果我沒有能力買薯片,你會不會就跟其他的人跑了?」

 

貘很清楚馬高會如何回答,但是壓不下性子想問。

 

「不會,沒有貘哥哥的話,我連薯片是什麼都不知道。」

 

馬高雙手攬過貘的腰際,頭枕在貘的頸窩間磨蹭。貘被這行為弄得雞皮疙瘩全跑出來,立即阻止了對方。

 

「好,很癢啊。」

 

「貘哥哥,今後我一定會為你做很多事的。」

 

「放心,即使沒有做很多事,留在我的身邊便是最大的幫忙了。」

 

---

 

他將時間留給那對兄弟,自己步出房間,同時把門帶上。他的雙手插在西裝口袋裡面,背部貼緊牆壁,仰起頭眺望天花板上的電燈,直到視線因為恍神失去焦點,才晃動下腦袋,換了一個姿勢繼續站著。

 

突然,轉動門把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。他最掛念的那個人出現在他眼前,低垂著頭,瀏海蓋住面容,看不清現在的表情。但是更叫他在意的部分是對方胸前的衣襟血跡斑斑。

 

「你受傷了嗎?」

 

他著急地上前詢問,對方對他不理不睬,在這期間,鮮血依舊不停地從臉龐滑落下來,在衣服上打出大小不一的紅色圓圈。

 

他來不及徵求他的同意,心慌地抬起對方的下巴,只見兩行血淚劃過那張白皙的面容,形成怵目驚心的對比。

 

「這不是我的傷,」他顫抖地表示:「而是我弟弟的。」

 

兩人一前一後地坐上汽車,他一邊發動引擎,一邊用眼角餘光觀察副駕駛座上的他。對方的手肘靠在車窗上,外頭吹進的風帶起他的頭髮,底下的面容已經清理乾淨,有別於剛才,表情顯得平靜了許多。

 

車身開始震動,他沒有立即踩下油門,而是轉過頭詢問:

 

「了了一樁心事了嗎?」

 

「算是。」

 

「今後你有什麼打算?」

 

「我似乎沒有向你說明的必要。」

 

「...那麼,聽聽我的。」

 

「...」

 

「在你可以完全釋懷以前,我要留在你的身邊。」

 

---

 

「果然,那時候你能贏我也只是好運。」

 

西式裝潢的房間因為打鬥而一片狼藉,室內彌漫一股濃厚的血腥味,一個男人呈大字型倒在血泊當中,另一個男人則毫髮無傷地站在一旁,同時嘴角掛著淺淺的笑意。

 

他隨手拉了一張椅子,罩在底下的男人身上,椅子的四個腳剛好卡在對方雙肩以上以及身體兩側。然後他反過身跨坐在椅子上,手臂疊放在椅背上,居高臨下地望著那一張佈滿血汙的臉。

 

「我很想憐憫你,一拳讓你快活死去。」

 

「…」

 

「然而你太渺小了,小到我無法對準要害。」

 

他像一名勝利者位於至高點,俯瞰只剩螞蟻大小的失敗者,內心充滿著優越感。此時,一個彷彿是被砂紙磨擦過的聲音傳入他的耳內。

 

「… …渺小是嗎?從我的角度看… …你也一樣的渺小呢。」

 

原本早應該氣力盡失的男人,突然再度恢復生氣,口吻謙卑卻如利針尖銳地刺中傲慢男人最纖細的神經,他說:

 

「要換請你躺下了。」

 

---

 

自從他的身體恢復昔日的健康後,他便不再需要他為他打理好一切。但是已經培養出的習慣一時半刻還改變不了,他依舊是寸步不離地守在他的身旁。

 

兩人間的相處常是一個人說完話,另一個人過了好一陣子才恩恩啊啊的敷衍了事,又或者是一個人自言自語著,另一個人卻是全神貫注,深怕漏掉一個字般。

 

他看著他,對方那張五官分明的側臉在陽光下產生出些許陰影,反而使得表情變得更加分明,這點讓他目不轉睛,彷彿是在欣賞一件雕工精緻細膩的藝術品。

 

他接受到他未曾掩飾的眼神,感到不自在了起來,腳下的步伐邁得更大步,急於脫離眼下這個情境,不過還沒走上一會兒路,他的手腕就被握住。

 

「我能碰觸你嗎?」

 

「你不是已經在作了。」

 

「我想要更進一步的。」

 

他小心地伸出右手,手掌托在他的頰下,用拇指輕輕地磨蹭臉頰。對方因為這個舉動顯得有些吃驚,然而很快地斂起面容,表現得毫不在意。

 

「傷口都癒合了,這真是太好了。」

 

「…你原本就不需要為此感到在意。」

 

他彆扭地回答,這種被珍重對待的感覺,躺在病床上時,還能解釋過去,換到現在,只會讓他覺得萬分的不對勁,一股急躁感不斷地喧囂而上。

 

---

 

他被一群不良份子團團圍住。他驚慌地左右擺頭,試圖突破重圍,但是人牆紮得緊密,同時間不斷地向他逼近。在下一秒,以一個吼叫聲作為信號,他的世界天翻地覆,風雲變色。一個拳頭直中他的下顎,他踉蹌地往後退移,在他想要穩住身形,一記拐腿奪去了他的立足點,他的背部因此毫無防備地撞擊到地面。

 

火辣的刺痛感開始蔓延全身。

 

此時,他就像撈金魚遊戲中的金魚一樣,在窒息與逃竄間作掙扎。他轉過身,匍匐前進,明知道不可為卻一心一意地想要掙脫人群。像是嘲笑他的徒勞無功般,有人拉扯他的雙腿,有人踩住他的肩膀,有人踹向他的腹部,有人擊中他的頭顱,一連串的攻勢讓他已經無從分辨疼痛來源,膽汁和鮮血湧上咽喉,連同最後一口氣吐向地面,不能呼吸,好噁心,好難過,就快死了。

 

啪滋-骨頭特有清脆又低沉的聲音短促響起,緊接著是一連串的叫罵聲,不良份子轉而對不速之客咆嘯著,咚咚咚的腳步聲凌亂地踏了出去。

 

---

 

在飯店中。

 

「貘先生,我把咖啡放在你桌上了。」

 

「嗯。」

 

這是今早他們唯一有的對話,此後貘全神貫注地緊盯著電腦屏幕,觀察影片中的對手的一舉一動,企圖從中找出破綻,在賭局前佔得先機。

 

梶識相地退居一旁,他能做的,就只有隨侍在側,等候對方差遣。在期間內,他曾走進貘的身邊,將那杯分毫未動,擱置已久的咖啡替換成新泡好仍有白煙冉冉升起的一杯。

 

梶端著那杯早就冷卻的咖啡,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,然後淺嚐輒止。

 

好苦。

 

失去溫度的褐色液體喪失了原有的香氣,僅僅留下讓人難以接受的澀味在舌頭上蔓延開來,甚至滑入喉嚨,竄過食道,沉滯在胃壁上,壓得他不免一陣作嘔,整個人難過不已。

 

好苦。

 

梶把剩餘的份量一飲而盡,更加劇了這種感受。他的眉頭深鎖,同時咬緊牙關,像是要把這些不快隱忍下去。

 

他望了一眼時鐘,時間剛好正午,在此之前,他什麼忙也幫不上。

 

好苦,真的好苦。

 

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,沒有察覺貘結束了和電腦的相處,一邊啜飲咖啡,一邊慢步到他跟前。

 

貘直視著梶的神情不發一語,而後用右腳輕輕地踢向梶的小腿。

 

「啊,貘先生。」

 

梶慌張了起來,像是忘了如何安頓手腳,又是摸頭,又是搔臉。

 

貘沒有對梶的過度反應作出表態,只是歪著頭,向梶提議著:

 

「去吃飯吧,不知道為什麼,今天有點犯餓。」

 

梶稍微冷靜下來後,語氣平穩地說:

 

「很正常吧,因為已經快一點了。」

 

「是嗎,我以為沒過多久呢,咖啡…」

 

貘握住馬克杯的杯柄,熱度透過陶瓷材質熨燙著他的手心。那一瞬間,他的腦海推演出事情的始末,為此,他嘴角上的弧度難得多了幾分真誠。

 

「對了,梶,你剛剛在想些什麼?」

 

在心情轉好的影響下,貘顯得較有精神去關心對方的狀況。

 

「不,沒什麼。」

 

梶搓揉著雙手,試圖轉移話題,但是事與願違。

 

「嗯~我們可不是去吃最後的晚餐,表情那麼陰鬱做什麼?」

 

「… …我只是覺得自己太悠哉了。」

 

梶趕在貘再次出聲前,迅速地站起身,宛如逃跑一般衝至門口。

 

門鎖打開的聲響短促地響起,正當梶以為能這樣瞞混過去,一隻略顯蒼白的右手環過他的肩膀,打消了他的期待。

 

「我說,你有看過畫展嗎?」

 

「啊?」

 

貘突然丟出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。梶的眼睛瞪的渾圓,他不瞭解貘的用意,眼下先如實地回答。

 

「像樣的沒怎麼看過。」

 

「沒關係,看畫的時候,你會先注意到什麼?」

 

「… …主體?」

 

「其次?」

 

「構圖或色調?」

 

「接下來?」

 

「貘先生,我不是學藝術的料。」

 

面對貘的頻頻追問,梶洩氣地坦承。

 

貘因此露出了微笑,但是並非出自於嘲諷或藐視。他接續地提問:

 

「你曾經注意過框嗎?」

 

「框?」

 

聽到這始料未及的字眼,梶不免用眼角餘光和貘交換一個視線以後,隨即便低下頭,說道:

 

「沒有。」

 

「別在意,梶,對於多數人來說,框的存在可有可無。」

 

貘拍了拍梶的背部,話中有話地說:

 

「但是它確實能起到一定作用,支撐著畫,使畫以更好的形式呈現在眾人的面前。」

 

梶聽出了弦外之音,此刻他的內心五味雜陳,一方面因為被貘鼓舞而寬心不少,一方面也懷疑是否能欣然認同這個評價。

 

此時,梶發現壓在身上的重量緩慢地抽離,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柔軟且溫熱的物體輕碰他的臉頰。

 

那短短不到一妙的接觸,竟讓他的耳根子整個發燙起來。

 

「貘先生!你是給馬高晚安吻給習慣了嗎!?」

 

梶不由得大叫。貘彷彿沒聽見似的,左顧右盼,一臉疑惑地說:

 

「馬高呢?」

 

彷彿呼應貘的叫喚,一個手機鈴聲響起,他立刻接起了電話。

 

「貘哥哥,我回不去了。」

 

「迷路了嗎?待在原地別動,我叫梶去接你。」

 

「不是迷路,而是我沒有錢了。」

 

「… …怎麼了?」

 

「平常買的糖果現在裡面都會有一張抽獎卷,然後我打開來,發現我中獎了,就去櫃檯換了一包。」

 

「嗯。」

 

「結果換的那一包打開來後,居然又中獎了,所以我又換了一包。」

 

「嗯。」

 

「沒想到我又中獎了,又在換,又在中,又在換,又在中,到最後只剩下兩包讓我選了,如果選擇這包中獎的話,就能拿走另外一包,但是如果… …」

 

貘聽到了吞口水的聲音。馬高再度開口:

 

「可是我猜錯了。」

 

「嗯… …」

 

「如果當初是選另一包的話… …所以我打開了另一包,不過仍然沒有中獎。」

 

「所以沒有錢付多打開的那包?」

 

「對不起。」

 

「知道錯了就好,在那裡乖乖地等我。」

 

貘掛上電話,表情有種為人父母的無奈。梶雖然沒有實際參與對話,但是從隻字片語中,也明白整段過程。

 

「去一起接馬高回來吧,梶。」

 

---

 

"我這輩子都給你了,貘哥哥。"

 

他就像隻雛雞一樣,以為睜開眼所見的第一個人,就是他日後的一切,語氣如此義無反顧,毫無轉圜的餘地,不過明知道如此,還真希望他不會發現到這個事實。

 

"我很早就知道,我和你的差距不光只是年齡、經驗,而是一開始我們就身處在截然不同的世界。但是即使這樣,只要我還能看見你,並且努力地朝那方向前進著,總有一天,我也能夠站在你的身邊,抬頭挺胸地對你說我愛你吧。"

 

梶緊握住雙手,看著貘的背影,下定決心。

 

 "我不允許以失去你為前提的勝利存在。"

 

"心心相惜,互相依偎,被這種小情小愛絆住腳步的人不在少數,不過可不包含我們呢。"

 

---

 

桀驁不馴的獵鷹俯瞰底下的世界,翱翔於天際的翅膀成為一道旗幟,象徵著永不墜落的王者霸氣。

 

此刻,牠的瞳孔容納整座都市,那普天之下,唯我獨尊的氣勢展露無疑。但是,一場在空地上演的決鬥撼動了牠。

 

牠目不轉睛地看著正對峙的兩人,直到雙方在出拳的剎那分出勝負為止,牠都久久不能自拔。

 

---

 

雖然我沒有那方面的嗜好,但是有時候不禁會這麼想,如果舔一下貘先生的話,肯定會有股梅香自舌尖蔓延開來。

 

貘先生對於梅子乾的喜愛可以說是到了狂熱的程度,以前見到他時,不是嘴裡早就含著梅子,就是正準備要拆開包裝來吃,而自從開始同居後,房間一角被一箱箱的梅子乾占據著,垃圾桶也常被梅子乾的包裝紙淹滿。

 

曾經,我問過他為什麼那麼喜歡梅子乾,他的回答至今我仍印象深刻。

 

"人在緊張時,總會口乾舌燥吧,不過是想吃點酸的,幫助分泌唾液罷了。"

 

"也不至於每天都緊張吧?"

 

"怎麼說呢,人生就像不停地在賭博,即使已經確定勝券在握,也難保對方會出老千而產生變數,所以在勝負正式揭曉的那一刻前,都還不能鬆懈下來。"

 

"還是少吃點吧,吃多了總是不太好。"

 

"我明白,梶。"

 

不過事實證明,貘先生並沒有接納我的意見,依舊是梅子乾不離身邊。

 

結束這段回憶以後,我嘆了一口氣,在賭博的世界,我很明白自己只是一個菜鳥,和在十五歲就被人稱作頂尖賭徒的貘先生相比,大概就是生魚片壽司和河童捲的差別,更不用提給予對方建議什麼的,別扯後腿就很不錯了。

 

在我感到洩氣不已時,有人拍了我的肩膀,迫使著我從思緒中抽出,我撇撇嘴,故作正常地問:"怎麼了?貘先生。"

 

"你偷吃了我的梅子乾嗎?"

 

"哈?"這是什麼鬼問題。我揮一揮手,表示沒有。

 

貘先生見狀,挾著幾分調侃意味地說:"表情像是一次含了十顆梅子一樣,皺在一團。"

 

"唔。"

 

我反射性地遮起臉,直覺耳根一陣發燙,困窘不已的我,連想隨便找個字句匆匆帶過話題都做不到,只能在喉間發出類似悲鳴的聲音。

 

幸好貘先生沒有繼續挖苦著,反而露出毫無保留的微笑,語氣平和地說道:"梶,你這樣子就很好了,不用著急。"

 

貘先生語畢,右手從口袋拿出某樣東西後,維持握拳姿勢伸到我的面前。

 

雙方對看一陣子後,我才會意過來,同樣伸出右手,手心向上地擱在他的拳頭下,突然,有樣糖果大小的物品落到我的手心中,我定眼一瞧,果不出其然,是梅子乾。

 

"一不小心買太多,都快過保存期限了,幫我分擔著吃吧。"

 

我看著梅子乾的外包裝,上頭列印的日期足足還有一年多的時間才到期,但我決定不再多說什麼,撕開包裝後將梅子乾丟進嘴巴裡。

 

"好酸。"

 

"放心吧,梅子是鹼性食品,對身體有益的。"

 

"之後我還要幫忙吃嗎?"

 

"是啊,大概還要好一段時間。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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